續寫五篇後,重讀一遍,感到「聖經青春物語」真箇是「聖經青春殘酷物語」,故事大都充滿各種不幸、哀愁、幽暗,有些還大災大劫,這就是聖靈觀照下的青春寫照嗎?為什麼跟我們在教會青少年事工裡意欲描繪的積極、樂觀、創意、向上的精神如斯不同?我們正在補聖經故事之不足嗎?
我成長於香港的黃金年代,雖然疏慵愚鈍,但坐了時代的便車,前半生大致平順,還坐過高位,貽笑大方。小挫小折少不了,既煎熬也折騰,卻不必誇大放大。年過半百遭逢時代巨變,移民英倫,人生推倒重來,當了基層勞工,反而心安理得。
對於自己的半生平順,我一直有所自覺,滿心感恩。小時信佛,覺得人生如苦海,自己卻無風無浪,常為此戒慎恐懼,生怕福兮禍之所伏。後來信主當了傳道人,常提醒自己別把人生說得太輕鬆。像我這種平順的人,容易因自己的淺鄙,無法丈量生命的深沉,無感於別人的痛苦,也低估了人世的邪惡,結果像同時患上青光眼與黃斑部病變般,一方面視界收窄,一方面看不見中心點。所謂「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你若經我苦,未必有我善」。無苦之人的善,可以很廉價;無苦之人勸善,可以很偽善。難怪啟示錄說富貴發財的人,容易患眼疾,要買眼藥(參啟三17~18)。
傳統教會的讀經與講道,多急於從故事中尋找屬靈教訓。無疑,「聖經都是神所默示的,於教訓、督責、使人歸正、教導人學義都是有益的,叫屬神的人得以完全,預備行各樣的善事。」(提後三16~17)不過,若隨便就拿別人的不幸與愚頑來當道德教訓的例子,就容易將人「樣板化」,把善與惡都看得太簡單,沒有「看人如人」。
加爾文有「知人以知神、知神以知人」之論,若不諳人性之幽微,就難悟上帝之深邃。我相信聖經的敘事世界蘊含現實世界運作的原型,展現人間七情六慾的本相。你不必耽溺於情與慾,但若不諳情與慾,如何能繪浮世?基督徒講求靈性,但有離開人性的靈性嗎?我們固然要培養健全的人格、健康的性情,卻也應該體察各種貪嗔癡、怨憎恨,才能塑造豐富而自如的情感世界。
基督徒常追求一種跡近情愛感受的所謂與神親密的關係(不少現代詩歌就在抒發這類情感),卻容易流於自戀、自憐。然而比照舊約先知們經常展露與上帝同悲共感的激憤之情,就知道上帝的情感是豐富、多元的。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聖經描繪好人,也刻畫壞人。如果全本聖經都經過聖靈所親吻,裡面所記敘的各種七情六慾,就都是上帝所希望我們認識的。當你進入這些故事,認識這些人物,就會感到即使在恍如無神之地的悲苦之中,仍有上帝的臨在。你不單要揣摩人物的性情,也要觸摸上帝的心情,在這樣的互動中,你就在一點一滴重塑自己的情感本體,承載別人的生命。雖然只是一點一滴,卻可以成為你的眼藥水。
這書聚焦在聖經裡的青少年,但大概難與既有的一些青少年事工配合,畢竟它的調子那麼沉鬱。有些故事我邊寫邊流淚,包括耶弗他的女兒、米非波設、她瑪等,其他不少故事也錯綜複雜。當我這個中年人閱讀這些青少年的故事時,常有種時空的混亂——到底我是他們的長輩,還是晚輩?我憑什麼評價他們?還是,哀慟有時,跳舞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撕裂有時,縫補有時;我們都拿著自己手中的時間碎片,透過聖靈的黏貼,嘗試拼合出一幅層次更豐富的青春景象?而縈繞其間的,則是上帝的悲憫。
二〇一九年成了不少香港人的人生分水嶺,從此心裡多了一份欲說還休的悲哀。那年起所寫的篇章,愈來愈像一種時代的書寫。我沒有刻意把時代寫進去,只是盡我所能找出經文中各種線索,譜寫這些人物的心靈史——即使歹角,也有其心靈世界;而聖經的細節竟像個蟲洞,透過故事把我帶回所處的時空,言說了這個時空,讓我們有所感悟。重讀之時,發現好幾處突然出神去了,對著時代說話。這些魂遊的話本該刪走,好使文章更順暢,更具普遍性,但我卻不忍心塗去這些穿越的痕跡。
我以有缺陷的文字來記錄殘缺的時代與人物。即或不少故事的結局並不美滿,我卻生出一點微光盼望,因為聖經是本時空之書,故事的結局並非人物的終局,故事還沒結束。於是,我有能力去安慰這些年輕人,而他們也在安慰我這個哀傷的中年人;故事還沒結束,我們相濡以沫。
王礽福
201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