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聖盈(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神學院學生,「港漂台女」,喜歡蝦餃、咖喱飯,和巧克力,近年在神學世界不斷追尋自己身為女性之獨特與平凡。)
馬利亞說:「我心尊主為大;我靈以神我的救主為樂;因為他顧念他使女的卑微;從今以後,萬代要稱我有福。因為那有權能的為我做了大事;他的名是聖的。他憐憫敬畏他的人,直到世世代代。他用膀臂施展大能;他趕散心裏妄想的狂傲人。他叫有權柄的失位,叫卑賤的升高。他叫飢餓的飽餐美食,叫富足的空手回去。他扶助了他的僕人以色列,不忘記施憐憫,正如他對我們的列祖說過,『憐憫亞伯拉罕和他的後裔,直到永遠。』」(路加福音一:46-55,和修版2010)
「母親」之外?
去年年底,台灣曾掀起一陣「馬利亞是不是代理孕母」的爭論。回想教會談論耶穌誕生時,向來都是關心馬利亞生了「救世主」,而非關心她在生產條件這麼糟糕的馬槽產下救世主,對一個產婦而言多麼辛苦危險。我們熟悉的「耶穌誕生」敘事,是一種類似「英雄」的故事──我們不斷重申這位「誕生者」的「聖」,他是大衛的後裔,是上帝之子,是彌賽亞;另一種是關注耶穌出生在馬槽,是降卑、取了奴僕的形象等意義。不過,若一個人的生日同時是「母難日」,那麼我們每回討論耶穌誕生時,是否談論馬利亞?教會歷史中確實有「馬利亞神學」(或稱聖母論),但教父們討論馬利亞如何聖靈感孕、受精卵在哪裡著床…等議題時,其實很大原因是想證明耶穌是百分之百的人類生的,是百分之百的人,馬利亞因此常常淪為證明耶穌神人二性的「工具」。一般信徒也會這樣談論──馬利亞很偉大,因為她是主耶穌的母親。似乎,馬利亞本身是因著完善基督論而生。如果我們多談馬利亞的個性、為人…,最愛提到的就是馬利亞的順服,「我是主的使女,願意照你的話實現在我身上。」(路加一:38)除了這些,我們對她的認識寥寥無幾。這也難免,畢竟聖經對馬利亞的記載十分有限。
貧窮的少女,上帝的先知
或者,我們仍可以在母親節的月份,重新認識這位重要的母親。感謝歷代聖經學者的研究,我們還是可以從福音書少少幾筆對馬利亞的描述,拼湊關於馬利亞的事蹟。
首先看看馬利亞的身世。在路加福音第一章,作者先花了相當的篇幅描述伊利莎白和撒迦利亞的祭司譜系,強調他們在當時有很高的社會、宗教地位,品格純正又公義;但路加在同一章只說馬利亞是個「童女」,在當時指「年輕的、成熟的,可婚但未婚的少女1」,據當時羅馬法大概是12歲以上2。她住在加利利裡的拿撒勒,加利利是個漁村,從事漁業不一定總能有豐收(路加五:7-10),且農業漁業者會被政府重課三層稅(羅馬政府、地區分封王、耶路撒冷聖殿祭司貴族的十一稅和供獻),經濟壓力很大。另外,次經馬加比書形容加利利是「外邦人的加利利」,說明她的血統可能不純正。種種背景交代,凸顯馬利亞很可能是低端人口。不過,上帝卻使她「已經蒙恩」(路加一:28、30)。領受天使報信後,馬利亞唱《我的心尊主為大》,前半部她說她感謝神,「因為他顧念他使女的卑微」。馬利亞稱自己是「使女」,但她不是真的奴隸,透過這個詞卻描繪出馬利亞自願作她的「主人」──上帝的奴隸;這與當時羅馬帝國普遍存在的奴隸形成對比,更有學者認為此處與希伯來聖經中的僕人傳統更有聯繫,很多重要人物也被稱為主的僕人,如亞伯拉罕、以撒、雅各、摩西、約書亞、大衛和哈拿。路加確實將耶穌描繪為奴隸的形象來發展「僕人身份」的概念,作為門徒和讀者的榜樣,但女性神學學者Mary Foskett認為,是馬利亞率先在福音開篇章節中呈現僕人身份表率,而不是耶穌3。
接著我們從馬利亞的出身背景理解《尊主頌》裡的「卑微(lowliness)」,這個詞特別與一個人的性別、年齡、純潔、經濟的負面評價相關。因此,馬利亞描述自己為卑微,不僅僅指我們很喜歡強調的品格──(靈裡)謙卑,而是與她的社會地位相關。前面稍微提過,馬利亞的生活並不富裕,她是木匠約瑟的未婚妻,社會階層較農漁業高,但收入也低。她同時承擔家計,並如同大部分農村婦女,被期望生育,她的生活環境隨時且隨處有剝削的痕跡。從這個角度而言,她領受上帝的恩、懷了有福的胎,更使她經驗到,因環境惡劣而加諸她的「卑微」被神顧念了,她確實體會有一位全能的神為她做大事!她接著唱「他用膀臂施展大能;他趕散心裏妄想的狂傲人。他叫有權柄的失位,叫卑賤的升高。他叫飢餓的飽餐美食,叫富足的空手回去。他扶助了他的僕人以色列,不忘記施憐憫,正如他對我們的列祖說過,『憐憫亞伯拉罕和他的後裔,直到永遠。』」馬利亞把卑賤、飢餓的人,與以色列民被羅馬帝國侵略的苦併排一起,並發出先知式預言。新約學者Raymond E. Brown解釋:路加提及馬利亞的「卑微」和「使女」時,將她與那些因這些詞彙而被喚起的貧窮人記憶聯繫在一起——那些因上帝的能力而得到幫助的貧窮者4。馬利亞不只說出自己的蒙恩,她代表或代替和她一樣長年被剝削的人發聲。
於是我們發現,《我心尊主為大》不是一首單純的敬畏之歌,還是宣告上帝要拯救貧窮、飢餓和受壓迫的人,並壓制狂妄、驕傲、自大者的詩歌;它是一首宣告上帝公義與解放「公義之歌」。1980年代,瓜地馬拉軍政府曾經因為《我心尊主為大》潛在的革命味道而禁止人民在公開場合吟誦。值得再多說的是,路加在開篇就敘述馬利亞和這首公義之歌,女性神學學者Deborah F. Middleton認為,路加讓他的神學依賴於一位女性5,棕色、貧窮、年輕的少女。而到目前為止,馬利亞的「福」與她產下救世主並沒有直接關聯,在她生出一個宣告禧年與解放的主之前,她已經是一個如同米利暗、底波拉等發出先知言論的先知。
在母親節前邁向32歲的我
25歲以前,我有個人生夢想,就是24歲前要結婚;現在回頭看會發現,這個夢想可能源於過去教會的潛在教導──女性要進入婚姻、成為丈夫的幫助;25歲以前的我好像難以想像自己不是一個丈夫的妻子。我其實也有自己的夢想,但我也是個沒什麼自信的人,所以我常幻想找到一個和我有類似夢想的丈夫,讓他勇往直前,我可以成為他的「幫助者」,順便沾光。很有趣的是,每次當我開始和人交往,我想著我可以為了保全這段感情而去配合伴侶時,我就會很快地分手。幾次以後,我被迫重新定向我的人生:是要成為別人的誰誰誰,還是我要讓自己茁壯?漸漸地我發現,我本來就可以像馬利亞一樣,在成為某人的太太、某人的媽媽……之前,就成為神祝福世界的管道!
這個月是母親節的月份,也是我邁向32歲的日子,我想為自己禱告,一個(暫時)單身女性,我想與世界的苦難共感,並向他們分享公義與和平的福音。我也為其他姊妹祈禱,在經歷了神的拯救與祝福後,能向世界唱出公義之歌;,這些不需要男人參與其中就能完成。我並非要貶低任何想結婚、相夫教子的女性,我是想提出另一個看待自己的方式:我們的特別與不凡是因為我們承受上帝的恩典,而非成為某個(無論偉大與否的)孩子的母親。
願感動馬利亞的靈,加倍感動我們!
(寫於2025年母親節,同時也是32歲生日前夕)
【個人思考或團契小組聚會討論題目】
作者注意到教會常常強調《尊主頌》前半段馬利亞的順服,而非後半段先知式宣告,對此你的觀察如何?
馬利亞稱自己為「使女」,並以「卑微」形容自己。你或身邊的人是否經歷過「卑微」的處境?我們如何「與他人的苦難共感」?
馬利亞的詩歌不只是一首強調順服與讚美的詩歌,更是「公義之歌」,對此你有何感受或提醒?
作者領悟自己在成為某人的太太、某人的媽媽之前,就成為神祝福世界的管道。你曾經以哪些「外在身份」定義自己或他人的價值?這些想法如何轉變?
作者反思「女性不必先成為誰的母親才有價值」,信仰群體可以用什麼行動鬆動這樣的刻板印象?
【備註】
1 王維瑩,〈童女-以賽亞書、七十士譯本和馬太福音用字研究〉《輔仁宗教研究》,28期(2014年3月)頁214。
2 J. B. Green, “The Social Status of Mary in Luke 1,5-2,52: A Plea for Methodological Integration,” Biblica 73, no. 4 (1992): 464.
3 Christy Cobb, Slavery, Gender, Truth, and Power in Luke-Acts and Other Ancient Narratives, 1st ed. 2019. (Cham: Springer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2019), 29.
4 Raymond Edward Brown, The Birth of the Messiah: A Commentary on the Infancy Narratives in Matthew and Luke (London: G. Chapman, 1977), 361 cite in Anderson, “Mary’s Difference,” 197.
5 Deborah F. Middleton, “The Story of Mary: Luke’s Version,” New Blackfriars 70, no. 833 (1989): 557,.
【參考資料】
1. Christy Cobb. Slavery, Gender, Truth, and Power in Luke-Acts and Other Ancient Narratives. 1st ed. Cham: Springer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2019.
2. Gale A. Yee“The Silenced Speak: Hannah, Mary, and Global Poverty.” Feminist Theology 21, no. 1 (2012): 40-57
3. Janice Capel Anderson. “Mary’s Difference: Gender and Patriarchy in the Birth Narratives.” The Journal of Religion 67, no. 2 (1987): 184-197.
4. .Joel B. Green. “The Social Status of Mary in Luke 1,5-2,52: A Plea for Methodological Integration.” Biblica 73, no. 4 (1992): 462-471.
5. Raymond E. Brown. The Birth of the Messiah: A Commentary on the Infancy Narratives in Matthew and Luke. London: G. Chapman, 1977.
6. 王維瑩,〈童女-以賽亞書、七十士譯本和馬太福音用字研究〉《輔仁宗教研究》28期 (2014年3月),頁189-220
7. 黃慧貞. 〈為童貞女馬利亞所生〉《文藝通訊》24卷,第6期(2003年11月),頁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