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讀聖青》試讀:她瑪——再無色彩再無聲

《微讀聖青》試讀:她瑪——再無色彩再無聲

《微讀聖青——遇見聖經人物的徬徨少年時》

作者:王礽福

經文:撒母耳記下十三章1 ∼ 22節


那一夜,讀經至撒母耳記下十四章27節:「押沙龍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名叫她瑪,是個容貌美麗的女子。」名叫她瑪?押沙龍為女兒起了一個跟他胞妹相同的名字?他胞妹她瑪,不就是那個被同父異母哥哥暗嫩強姦的少女嗎?用一個曾被污辱者的名字為女兒起名,那有多不吉利?!我掩卷沉思,相信押沙龍真心憐愛他妹妹!


為妹報仇的押沙龍

      有一種說法,認為押沙龍後來殺了暗嫩,表面是報仇,實質是覬覦皇位。因為除去皇太子,他這個三王子就有機會繼承皇位(估計二王子早逝)。但若說他連大衛王會想念自己、約押會設法使大衛准許亡命天涯的自己重回京城,都能估計得到,則未免太神機妙算了。所以,縱然後來押沙龍企圖謀朝篡位,我還是相信他最初的動機很簡單:為妹報仇!


      她瑪被暗嫩強姦一事,在撒母耳記的敘事中,似乎是為了鋪陳押沙龍的登場,往後的重點就落在押沙龍叛變;她瑪在撒母耳記下十三章20節後,再無出場。但十四章27節「女兒名叫她瑪」這個反照,似乎讓我們瞥見押沙龍的故事,原來是籠罩在她瑪悲劇下的大報復;而悲哀的是,她瑪本人卻遭噤聲。


情慾薰心的暗嫩


      暗嫩是個(下省三字)孬種!他愛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本就是不倫之戀;單思成疾,看起來值得同情,只是這孬種一開始就居心不良,十三章2節說:「她瑪還是處女,暗嫩眼看難以向她行事。」未出嫁的公主,被隔離在女院,所謂「難以向她行事」,已暗示他想要的只是那回事。


      長話短說,暗嫩聽從了他狡猾的堂兄弟約拿達的獻計:詐病請父王大衛派公主她瑪來兒臣處,現場「作兩個心狀餅」(十三6;呂振中)給兒臣吃,兒臣就會精神抖擻。雖然是個沒有理由的理由,但大衛不虞有詐,她瑪不虞有詐,統統中計。餅做好後,暗嫩叫走所有人,要她瑪跟他上床!


      她瑪萬料不到哥哥暗嫩有此不道德的要求,苦苦哀求,希望哥哥想想我的悲慘、想想你的名聲,又你又我,努力地動之以情、說之以理,甚至明知於律法不合(利十八9 ),還在沒辦法中想個說法,說你叫父王把我許配給你,他一定不會不許云云。這樣瞎掰的理由也講得出來,可見她當時有多無助。呂振中的翻譯很傳神(撒下十三12 ∼ 13 ):


      哥哥阿,不可!不可玷辱我!以色列中不可這樣行的;你不可作這癡醜的事。我、我要將我的恥辱帶哪兒去呢?你、你在以色列中也必成個癡醜的人呀!現在呢、你要向王提起;他必不會阻止我不歸你的。


      「我要將我的恥辱帶哪兒去呢?」你若玷辱我,從此這恥辱就纏繞著我,我可以把它帶到哪裡去安頓、掩埋呢?這是多少受人污辱的女性的心聲?然而,更悲愴的還在後頭。


撒灰撕衣的她瑪

      但暗嫩不肯聽她的話,因他比她更有力,就玷辱她,與她同寢。

      隨後,暗嫩極其恨她,恨她的心比先前愛她的心更甚,就對她說:「你起來,去吧!」她瑪對暗嫩說:「不要這樣!你趕我出去的這惡比你剛才向我所做的更嚴重!」但暗嫩不肯聽她,就叫伺候自己的僕人來,說:「把這女子從我這裡趕出去!她一出去,你就閂上門。」那時她瑪穿著彩衣,因為沒有出嫁的公主都穿這樣的外袍。暗嫩的僕人把她趕出去,她一出去,僕人就閂上門。她瑪把灰塵撒在頭上,撕裂所穿的彩衣,以手抱頭,一面走一面哭喊。(撒下十三14 ∼ 19 )


      情、理從來比不上暴力,每一次暴力的勝利,都為暴力再打一支強心針。而且就如廣東俚語「反轉豬肚就是屎」,暗嫩強暴她瑪後,迅速由愛轉恨,並且「那恨她的恨比先前愛她的愛更大」(呂振中),要把她趕走!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慾望的想像」從來比「慾望的對象」更誘人,她瑪當然美麗,但暗嫩想像中的她瑪才是他慾望的根源,那是一個可以無限美化、膨脹的慾望,致使他的人性被扭曲、淪陷。何況性愛的歡愉講求兩情相悅,強暴之下,到底還有多少歡愉可言?這想像與事實間的巨大落差,可能使暗嫩感到嚴重受騙,於是把對「慾望的想像」的惱恨,轉嫁到「慾望的對象」身上!


      可憐她瑪,本來想走不能走,如今想留也不能留!此刻她需要的只是一個讓她哀悼的隱蔽場所,她哀求留下,不然她的傷痛更深,而此事的邪惡將會更甚。無奈她已被暗嫩棄之如敝屣,隨便一個奴才都可以把她瑪公主驅趕離場。那原該被掩藏顧惜的身軀,如今卻暴露在陽光之下,目眩神搖,只見一片灰黑,她再看不見色彩了。撒灰在頭,她覺得自己生命的某部分已經死掉;撕裂彩衣,她生命的色彩被活活撕裂了,公主的身分已被受害人的身分所取代;以手抱頭,邊走邊哭,她陷在凌亂迷惘中,情緒崩潰了!


      有多少人看見她瑪公主成了瘋婦?經文沒有交代。她在街上遊盪了多久?經文沒有交代。這慘不忍睹的一幕,沒有給描繪出來,是作者對她的憐惜,筆下留情嗎?


餘生荒涼的她瑪

      最終,驚動了押沙龍。

      她胞兄押沙龍對她說:「你哥哥暗嫩與你親近了嗎?妹妹,現在暫且不要作聲,他是你的哥哥,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她瑪就孤孤單單地住在她胞兄押沙龍的家裡。(撒下十三20 )


      為什麼押沙龍叫她瑪不要作聲,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七十士譯本在21節「大衛王聽見這一切的事,就非常憤怒」後,加上「但他沒有為他兒子暗嫩的靈而憂愁,因為暗嫩是他所寵愛的長子」 (參和修本註釋)。這個增補嘗試解釋大衛發怒後為何沒有進一步行動。顯然,押沙龍知道大衛偏心,處事不公;顯然,押沙龍當時已決定為妹報仇,知道若把事情鬧大,有礙復仇大計,於是只好叫她瑪不要出聲,甚至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以免露出痕跡。


      押沙龍對暗嫩恨得要死,卻深謀遠慮,不動聲色,可能連她瑪也被蒙在鼓裡。兩年後,當大家都把此事遺忘得差不多,押沙龍才設計把暗嫩置之死地(撒下十三23 ∼ 29 )!日後,他企圖謀朝篡位,很可能是因他從這時起已連大衛也一併憎恨,因為當初是大衛允許了那個對她瑪不利的處境,而事後更任由此事不了了之。這樣的父親,我恨他!


      然而,她瑪當時需要的,真的只是押沙龍化身為她的復仇者嗎?殺了暗嫩,就可除去她瑪的恥辱嗎?她要的,只是置對方於死地嗎?當押沙龍叫她瑪暫且不要作聲時,是否否定了她需要傾訴、被聆聽的心靈呢?那句「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會否成為椎心刺骨的二度傷害?她「孤孤單單」(或譯作傷心寂寞、被遺棄、崩潰了)住在押沙龍家裡;住在押沙龍家中,彷彿有家人,卻孤孤單單,她的人生也戛然而止。到底她還有什麼想說、想傾訴的?


      我們不會否定押沙龍對妹妹的愛護,但他真的知道她瑪的需要嗎?押沙龍的報仇大計,日後逐步演變為搶奪父親王位的內戰。我們這些喜歡看政治的讀者,也跟著被他牽著鼻子走,忘記了那位仍然「孤孤單單」的她瑪的下落。這也許就是歷史裡我們反反覆覆對待這些受傷少女的方法。我們用了男性手法來處理女性的傷痛。對押沙龍來說,殺了暗嫩,就把仇恨劃上句號;弒父奪位,就把仇恨配上驚嘆號。不過,我再問:這真的是她瑪所需要的嗎?真的就能撫平她的傷痛,擦乾她的眼淚嗎?押沙龍最後所報的,會否只是自己的仇、自己的恨?


慘被噤聲的她瑪

      人生有很多死局,彷彿完全沒有出路。被辱之後,她瑪覺得無處藏身,人間再無色彩,她需要訴說自己的冤情。有沒有人去問問她瑪,什麼才是她所要的公道?什麼才是她所要的安慰?什麼才是她所要的救贖?


      歷世歷代以來,有很多少女被蹧蹋了。她們哀求免於被蹧蹋時,她們的聲音被漠視了;事後她們需要訴說她們的哀傷與苦難時,卻又被噤聲—無論是愛她、幫助她、玩弄她、恨她的人,都沒有聆聽她,卻又個個都急於成為她的代言人,利用她的身體滿足自己的慾望,尋求自己的正義,爭奪自己的政權,發動自己的戰爭。


      然後,她仍然看不見色彩,繼續她的荒涼與悽涼;然後,我們竟然以為公義已經得到伸張。

相關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