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因為賺錢會讓我快樂,我覺得家裡的穩定對我來講才是成就感。」——家樂
暖暖與家樂婚後有機會一起去海外創業,但離開台灣兩週後就發現暖暖懷孕了,他們評估工作、物價和教育環境後,決定回台灣工作,考量兩個人的薪資與工作發展,家樂提議由自己擔任主要照顧者,除了經濟因素之外,他也認為自己比較喜歡小孩,而讓他下決心的關鍵是整體家庭考量:「我留在家裡對我們家相對比較好,太太本來就是比較會賺錢的人,就去賺錢沒關係,我又不是因為賺錢會讓我快樂,我覺得家裡的穩定對我來講才是成就感。⋯⋯除了上帝以外,最優先的就是家裡的事情。⋯⋯身為所謂一家之主,要考慮到的是整個家平衡狀況,因為我們家裡需要比較多去關注情緒的人就是我老婆,所以一般來講,她如果在開心的狀態下,如果沒有負面情緒的時候,我們家都會非常開心、日子過得很平靜安穩。」
家樂夫婦有兩個小孩,而家樂擔任主要照顧者已經八年了,回想選擇擔任全職爸爸的經過,家樂開玩笑地說:「我一開始想得太輕鬆了,我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就只能說我閱歷太少、太年輕。」一開始,家樂首先感受到他人不認為男生能做好照顧者角色,因為社會對「母職」已經有一些既定形象,而且也認為男生不擅長:「他們就會期待一個媽媽應該每天顧好小孩的三餐啊、衣服啊,然後生活全部都要打理得很棒。當然一般男生可能不會每一件事都做得像女生那麼細心,⋯⋯女生雖然不開心,但她會把它做好;男生就是不開心,我就不做了。⋯⋯他們看到男生就只會用50分來看,所以不要太大的期待,可是這反而對我們來講是一個很大的壓力,因為我們也會覺得說,小孩長大以後,真的不如別人的小孩要怎麼辦?就會(怪罪)『當初就不應該是你』,就好像自己做錯了決定。」而另一方面,家樂也明顯感受到大家對自己的「另眼看待」:「去外國,他們會覺得爸爸帶小孩很正常,並沒有說『哇!你好棒哦!』可是你知道我每次帶小孩、背著小的大的去市場,每個人都跟我說『喔!你好棒!你帶小孩』,旁邊背著小孩的媽媽們,她們就沒有被稱讚,是不用被稱讚是不是?她們也很辛苦啊!」
一些全職媽媽們認為自己帶小孩的工作不被看重,家樂也有同樣感受:「他們都會覺得說啊小孩就這樣,有什麼好辛苦的?」然後接著就會認為「白天都沒做什麼」的他,應該要煮好飯、把家裡整理乾淨,不要期待「真正辛苦上班的另一半」回家要幫忙帶小孩。而且隨著小孩成長,大家對主要照顧者也會增加不同的期待:「會不會開始要走路?是不是運動不夠?是不是很少帶他去公園爬跳?他怎麼還不會講話?你是不是很少跟他一起練習講話?他怎麼還不會辨別顏色?他怎麼還不會寫字?可是你看喔!一樣的帶法,我老大講話很快,他11個月開始講話,講完整句子,然後(大家)就會說『哇!講話好快』,但弟弟到兩歲才開始講話⋯⋯我們會用經驗判斷每一個小孩,我說所有人包括我,可是事實上他們成長的狀況是我們無法掌握的。」
此外,相較於全職媽媽們有支持群組,全職爸爸通常難以融入媽媽群組,更遑論有爸爸群組。家樂也是如此,但他反而認為這是好事:「因為雜音多反而很痛苦,像他們就是去看媽媽版,回來跟我說你是不是應該做什麼?他們的小孩可以這樣子,你就不可以嗎?我想說第一,人家講的到底是真的假的,你根本不知道?第二,他背後有什麼資源你也不知道,然後你把那些問號丟回來給我,我根本做不到,誰做得到?⋯⋯我可能做得到,但做到我會很痛苦,我很痛苦心情就會不好,不好那大家都過得不好⋯⋯所以何必這樣子?我跟他說⋯⋯小朋友都天天長大,我也開開心心地長大,不是很好?⋯⋯如果可以做了,我就改改看,做不到的我就跟他講我做不到。」
多年下來,家樂認為跟女性相比,自己帶小孩是有優勢的,一方面他不像女性普遍對聲音較敏感,所以對小孩的噪音容忍度高,另一方面他對小孩的要求很低,小孩有吃飽、不要打起來就好,其他都可以接受,而且家樂自己「有一套育兒理念,也可以沒有太多負擔地衝撞既有育兒觀念。例如他認為,讓小孩吃便當就好了,因為在家煮飯的工作量很大,不論是時間或金錢都不划算:「每次我們跟我們的父母或是跟其他父母聊天,他們常常會聊到說啊光是煮三餐就累了(台語),結果他們去跟別人講你要煮三餐,他自己苦了,他也沒有想說要體貼別人,他們會覺得啊,反正大家都應該要這麼做,都要應該這麼苦。」但其實家樂的太太暖暖一開始也不能接受小孩吃便當,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對小孩有不好影響:「我壓力很大啊!我會覺得說我的小孩從小就沒有吃乾淨的食物,都在吃外面?就是覺得我對不起我小孩,他以後會什麼營養不良啊,發育不良啊,睡覺太晚睡啊、長不高啊⋯⋯。」再者,過去在電玩產業工作的家樂會帶著小孩一起打電動:「對我來說,電動不是讓我變壞的東西啊!那為什麼我不能跟小孩子一起玩?我帶小孩帶到現在八年,我覺得最重要的是父母一定要做自己,當然要持續成長,過程中你還是要做自己,不要虛偽,不要裝作好像你是一個好爸爸,因為壓力太大了⋯⋯而且小朋友其實看得很清楚。」他們的非典型育兒方式也讓他們必須面對周遭人的意見,暖暖說:「我們家小孩兩歲就打電動,你說多少媽媽能接受這種事情?我們去教會就是被教會說⋯⋯。這種事情就是得硬著頭皮扛下來,人家說什麼我能怎麼樣?」不是每個父母都受過幼教專業訓練,但在教會內外,似乎卻存在著關於「理想育兒」的共同指標,而這些項目的達成狀況也自然地成為「理想父母」的考核標準,爸媽們需要對身邊隨時出現的「口試」進行答辯。暖暖又舉例,即使我對他們夫婦來說已經是可以放心分享的對象,但當他們談到自己的育兒方式時,好像還是得不斷解釋:「妳就知道那個壓力其實是多大!」
暖暖和家樂採用非主流的家庭分工,但似乎也沒有幫暖暖減少社會期待的壓力和內在的自我苛責,即使不用擔任主要照顧者,暖暖也會接收到另一種眼光:「身邊的人會講話嘛,(覺得)妳很委屈啊、妳很辛苦啊⋯⋯其實家人那邊的壓力會比較大,因為他們就會用憐憫的眼神看著我,也會默默地對他不爽。⋯⋯說這樣子對他(先生)的職涯不利啊!他們說的也都是正確的,可是今天換過來,比如說像我哥哥嫂嫂他們也是女生在家,也會有這樣的聲音,就比較沒有這麼明顯。」而選擇中斷職涯的家樂也無法避免「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期待,他曾經被教會弟兄在社群媒體羞辱,諷刺他「吃娘家」,來自岳父的質疑也讓他壓力很大:「每一年都在問我說什麼時候去工作啊?⋯⋯後來生了第二胎,他一方面開心,一方面又憂愁,就覺得說,那你這樣怎麼去工作?」直到小朋友長大,岳父發現孫子很愛他、品格也很好時,才不再為他們擔心、不再提醒工作的事。面對外界眼光,家樂認為需要時間,也需要有好的自我形象:「如果時間不到,如果爸媽沒辦法做好自己,很容易亂掉,聽別人的建議,再把這個壓力加在自己跟小孩身上,最後他們反而會比較有壓力,或是不快樂⋯⋯我覺得他們(兩個小孩)都還滿快樂的。」
「以前覺得都一樣,出去打仗很好,在這邊看守兵器也很好,真的去經歷的時候才會覺得啊,其實心裡面還是會有評價。」——睿遠
睿遠與太太在福音機構服事多年,過去由太太擔任孩子的主要照顧者。而在思考進修這一年的計畫時,他提議太太去神學院專心讀書,自己來照顧孩子、包辦家務。這幾個月,是他第一次長時間擔任主要照顧者的角色。在這段體驗過程中,睿遠不斷回想並由衷佩服自己的媽媽:「我媽會五點起床、洗衣服、弄早餐,然後送我去上學,回來之後去上班。然後她下班之後煮晚餐,功課我們都會自己弄好,但她就會稍微盯一下,然後陪我們睡覺⋯⋯就是這樣一整天欸!我現在都覺得做那些家務事真的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我爸的家庭功能稍微少一點,我回想我爸回到家可能比較是看看報紙啊!他會陪我們玩啦,⋯⋯家務的事情真的是媽媽在做。所以我現在就覺得⋯⋯對!她很強。」在神學院的氛圍裡,通常預設一對有小孩的夫妻來就讀,絕大部分是弟兄念書、太太陪伴支持。身為神學院中少數支持太太全時間讀書的先生,睿遠比較少機會參與姐妹會,或媽媽們帶孩子、揪團購的生活,他除了照顧小孩之外,也會去旁聽一些課程,但直到現在,走在校園中的他仍常被誤認為神學生,似乎沒有人能想像會有全職爸爸的存在。
這幾個月的體驗,也讓睿遠深刻感受到家庭主婦日常的瑣碎感和消耗感,他反省:「像什麼洗衣服啊、晾衣服啊、買菜啊⋯⋯接送孩子上下學啊,我真的覺得這些事情其實是很勞力密集啦!我的腦袋可能都知道這些很小的事情反正就是為主做,然後主都喜悅,我覺得這是腦袋上面知道的,可是情感上還是會覺得⋯⋯這個很消耗生命,這個事情要做個七八年?因為我預期反正就是一年了,之後可以分工嘛,⋯⋯這種(生活)就是別人不會知道你一整天做了什麼事情,但你卻真的很忙,我覺得很不容易啦!」睿遠有一段時間不斷在想自己在做什麼?而且也因為需要花大量時間做家事,他就聽遍所有基督教podcast。「以前覺得都一樣,出去打仗很好,在這邊看守兵器也很好,真的去經歷的時候才會覺得啊,其實心裡面還是會有評價,然後就真的去體會怎麼樣在這些事情上面耶穌與媽媽同在啦!也在困難跟掙扎當中去體會上帝怎麼看待我們的生活?而不是透過外在的工作成就去定義跟評價。」也因著這段時間的衝擊,睿遠看事情開始多了不同觀點,當他聽牧者講道、看到他們花大量時間服事時,就會想到這個人背後可能的隱形成本:「他的家裡面的那個人是怎麼照顧其他的(家務、照顧),以至於他可以去花這麼多時間做這些事情?
相較於許多全職媽媽,在全職照顧者的角色上,睿遠倒是沒有感受到他人的期待:「我覺得這個社會對於爸爸全職帶小孩來說好像是比較寬容的,可能他們就會覺得你可以做這件事情就很好,也沒有很多的要求,所以我不太知道社會對於媽媽或者是母親的那個期待會是什麼?我比較沒有感受到,我也不會感受到那種(質疑)你一個男生怎麼來帶小孩?我覺得現在的社會氛圍比較沒有。」雖然沒有承受「做不好」、「做不夠」的聲音或自我苛責,但他卻比以往更能想像一般全職媽媽在封閉的生活結構中可能面臨的脆弱處境:「我覺得高密度的接觸一定會有比較多的摩擦跟衝突,媽媽這麼長時間跟孩子相處,要面對這麼多的衝突跟摩擦,如果先生又是扮白臉,這樣好像會讓夫妻關係陷入僵局,孩子會覺得媽媽很兇,爸爸都比較好,會讓媽媽更脆弱,因為真的花很多時間的是媽媽。如果她花了這麼多時間,孩子又很負面的看待她,她自我價值感也都不好,又被先生唸,就是一個很崩潰的循環。⋯⋯如果一直走下去,當孩子要離開的時候,媽媽就會有一種她的生命、她的人生核心要離開她的感覺。」
按照睿遠夫婦所處機構的過往慣例,即使夫妻職位相同,進修年多是由先生去讀神學院進修,太太則是支持先生、照顧小孩。睿遠之所以決定「角色交換」,是因為一方面自己過去幾年已經累積了許多服事經驗,但太太卻需要花很多時間在安胎、生產、帶小孩,服事經歷相對較少,應該把握這一年充電,以回應下一階段服事的需要;而自己的進修方式更適合思考、沉澱,而非再讀一個學位。雖然福音機構通常需要更多人力承擔領袖事奉,對姐妹傳道人的期待較容易跳脫支持型的「師母」角色,但可能也會對姐妹帶來另一種壓力:「我太太的困難是,她其實很可以做傳統女性,就是很傳統那種女性的事情⋯⋯在家帶小孩啊,但我覺得現在已經平權了嘛,然後(姐妹可以)當負責啊、上台講道啊⋯⋯當女生也都很OK的時候,她其實心裡會有另外一種壓力跟糾結,她如果沒有很想要(做這些事),是不是其實就很不好?」睿遠也觀察到傳統對姐妹的期待開始鬆動,機構在安排工作時已不如過往只規畫弟兄的工作,也會開始與姐妹討論:「我覺得這樣很好啊。但是我太太的心裡面的狀態就會是,她可能打從心裡就覺得男生當(頭)很好,她就當副的,可是她又會覺得那她這樣子的想法會不會助長了父權社會?⋯⋯她就會覺得那她這樣子的想法會不會助長了父權社會?⋯⋯她就會覺得好像做錯了什麼事情?」
睿遠夫婦的年紀夾在所謂的「年輕世代」與「上一輩」之間,他因此敏銳感受到社會中的性別意識對信仰群體帶來的改變,並鼓勵太太做出對未來更有幫助的抉擇與安排,但他們覺得更重要的是,要有意識地反省看似習以為常的文化:「我覺得我跟我太太的特質就是那種華人長輩覺得就是聽話、叫你們做什麼就會做、有禮貌⋯⋯。可是我們可能某個程度是一種既得利益者,但我們不能就只是這樣,應該要去想別的狀況。」
本文摘自葡萄紙文化電子書《歡迎來到母職的世界?》
本文出自郭宇欣《歡迎(?)進入母職的世界》一書,作者深入訪談8位全職照顧孩子的基督徒父母,聆聽紀錄不同的母職經驗,更進一步探討對於似乎無法「做夠」的「母職」期待,教會是否能提供不一樣的反省、滿足與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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